秋山由纪子关掉直播界面时，窗外东京的夜色已经浓得像墨。屏幕上最后定格的不是田母神俊雄的推文，而是她自己的推特私信——一张模糊的照片，拍的是她公寓楼下的门禁，配着一行字："秋山记者，我们知道你住哪儿。"

    她今年三十二岁，在《朝日新闻》历史版混了八年，还是个普通编辑。上个月和男友分了手，对方甩下一句："你关心那些死人，比关心我们活着的人还多。"由纪子没争辩，只是默默把搬家的纸箱堆进储物间。她知道自己有点怪，怪到连威胁信都让她松了口气——至少证明还有人看她的报道。

    第二天一早，她带着那张私信截图去了就近的警署。接待她的中年警官扫了一眼，推了推眼镜："这也没说什么过激的话嘛，就是拍了张公寓楼的照片。秋山小姐，网上言论自由，我们不好干涉的。"

    "这是恐吓。"

    "除非对方明确说'我要伤害你'，否则很难立案。"警官的语气变得敷衍，"而且您是做政治报道的吧？这方面我们更难处理了，容易引起言论自由的争议。"

    由纪子走出警署时，太阳晃得她眯起眼。她想起主编常说的那句话——"媒体有监督权，但别把自己当成法官。"现在看来，警察也不把自己当保护者。他们都在"稳定"的大局里找自己的位置。

    上周日美国大使馆发了那条缅怀珍珠港的推文，不提"日军轰炸"，只说"历史事件"，结尾还要加一句"美日盟友"。由纪子盯着屏幕，觉得好笑，像给傻子戴高帽。可还没等她笑完，田母神俊雄就跳出来了——那位前航空幕僚长，穿着自卫队制服拍过照的那位，说珍珠港是美国人设的陷阱。

    "陷阱。"由纪子又念了一遍这两个字，觉得荒唐得有点过分。

    她去找主编，说要跟这条线。主编敲着桌子："秋山，读者现在需要治愈系内容。战争啊历史啊，太沉重了。"

    "田母神2008年就拿过APA酒店征文比赛一等奖，"由纪子把资料拍在桌上，"三百万日元，写的是'中国才是二战元凶'。"

    主编扫了一眼，没接话。由纪子知道，这又是个走个过场的旧闻。当年田母神"退休"后照样领了六千万日元退休金，政府说要追回，他眼皮都没抬："凭本事拿的，为什么还？"

    由纪子决定自己查。她先给一个叫"纯洁的日本"的账号发了私信，那人总在田母神推文下点赞。对方很快回复，是个七十三岁的退休教师，住在名古屋，同意见面。

    咖啡馆里，老人叫佐藤，说话很硬："你们媒体就是想把日本说成坏人。"

    "可珍珠港死了两千四百多个美国人。"

    "那是他们先禁运石油！"佐藤激动起来，"我父亲是商船船员，因为禁运失业，1942年活活饿死在神户。你们这些年轻人懂什么？战后的日本，男人不是死了就是废了，女人靠卖身给美国大兵换吃的。这叫什么和平？"

    他掏出钱包，里面有张泛黄的照片，是个穿海员制服的男人。由纪子没再追问。她听出来了，佐藤的"右翼"不是意识形态，是私仇。他把父亲的死算到了美国头上，又把整个国家的罪算到了"历史叙事"头上。

    "那田母神将军的说法，您全信？"

    佐藤沉默了一会儿，端起咖啡，手有点抖："不全信。但总得有个人，替我们说说话。"

    第二天，由纪子收到一封挂号信，没寄件人。她拆开，里面只有一张1941年12月7日的旧船票，从横滨到火奴鲁鲁的普通客轮二等舱。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字，是她爷爷的字迹："对不起，我什么都没做。"

    她爷爷是运输省的文职，战后在横滨港工作了二十年。这本日记她翻过无数次，牛皮封面都快掉了。里面夹着一张旧报纸，"广岛之痛，吾国之殇"，背面有行铅笔字被划掉了："可我们忘了南京，忘了珍珠港底下那些人。"

    她以前不明白爷爷为什么划掉那句话。现在好像懂了——有些话说出来，既得罪别人，也让自己活不下去。

    她接着去查田母神的背景。通过自卫队退职人员联谊会的公告，她发现田母神2011年做过一次内部演讲录音，主题是"自卫队的历史传承"。录音里，他的声音平静："我1978年入职自卫队时，前辈告诉我，战败不是我们的错，是国家的错。我们军人只需要守护下一代的'正确历史观'。"

    由纪子反复听这段录音。他不是在说谎，他是在给自己盖房子，一砖一瓦，把自己围在一个没有愧疚的世界里。

    然后她去找了汤姆，一个在东京混了二十年的美联社记者。两人约在涩谷站附近的小酒馆。

    "你们大使馆那条推文，"由纪子开门见山，"是故意的？"

    汤姆耸肩，喝了口啤酒："我问了使馆新闻官，他说这是'国务院统一口径'。但我在夏威夷的表哥，他祖父是亚利桑那号的幸存者，看到后骂了一晚上，说政府把老爹的命卖给地缘政治了。"

    "所以美国这边也有分歧？"

    "一直有。"汤姆扯了扯衣领，露出一截旧伤疤，"我五年前报道过横田基地附近的地下水污染，美军文件显示PFAS超标三十倍。结果呢？我被调离一线，去跑文化口。我表哥的抗议？呵，五角大楼理都不理。"

    由纪子盯着那道疤。她突然明白，汤姆对"美国分歧"的理解不只是记者的职业判断，更是切肤之痛。

    "那你还敢跟我聊这些？"

    "反正我也跑不动政治了。"汤姆苦笑，"倒是你，听说田母神那边发律师函是惯例操作？"

    "还没收到。"由纪子顿了顿，"但我在查日本刑法第231条，'侮辱罪'和'名誉毁损'的区别。"

    她没说的是，她昨晚在司法判例数据库里翻到了三个案例：2016年某周刊因称某右翼学者"歪曲南京大屠杀史料"被起诉，最终和解，道歉并支付百万日元和解金；2019年某大学教师因推文称"某将领美化侵略"被控侮辱，判了缓刑。

    她是在博。博"公共利益"能成为盾牌，博她的报道能卡在"事实陈述"和"侮辱感情"之间的缝隙里。

    "我劝你小心。"汤姆说，"高市和田母神走得很近。"

    "有多近？"

    "消息人士称曾目击，"汤姆压低了声音，"去年在筑地本愿寺附近的高级寿司店。不过照片我没拿到，对方不肯给。"

    由纪子没追问。她懂，孤证不立，但消息源的存在本身已说明问题。

    报道最终还是发了。没在头版，第五版，标题是《当历史成为可选项》。她写了田母神的推文，写了APA酒店的征文，写了高市和田母神的关系，也写了汤姆说的"美国分歧"。她还附上了田母神2011年演讲录音的文字稿，并注明"根据自卫队退职人员协会公开会议记录整理"。

    她没提佐藤父亲的死，也没提爷爷那本日记。但她在文末加了一句话："本文涉及事实均有公开来源或多名独立信源交叉印证。"

    这是她的护身符，也是她的战书。

    第二天田母神又发了一条："某些媒体正在配合西方，再次扼杀日本的声音。"点赞很快破万。评论区里，有人贴出了她在社交媒体上的个人信息，包括三年前参加读书会的照片和地址。

    由纪子关掉手机，出门。她走到了靖国神社门口，没进去，就站在那儿看。里面供着一千多个战犯，包括珍珠港的策划者。她想起爷爷那本日记，想起那行被划掉的字，忽然明白了一件事：有些回声之所以会变形，是因为发声的人不敢听自己原本的动静。

    手机震了，是汤姆发来的消息："我表哥说，他祖父的战友家属准备联名抗议大使馆的推文。他们说，遗忘不是和解，是第二次死亡。"

    由纪子没回复。她回到公寓，从书架上抽出爷爷那本日记，翻到最后一页。两张船票并排摆着：一张是爷爷没登上去的，一张是佐藤父亲沉在海底的。她盯着它们看了很久，窗外天色渐亮，玻璃窗上映出她疲惫的脸。

    她最终什么也没写。没写字，没留话，连烟都没点。

    当天的信件里，除了佐藤的照片，还有一封挂号信。东京一家律师事务所，落款是田母神俊雄的代理人。

    "贵社报道涉嫌公然侮辱，要求三日内公开道歉并撤回文章。否则将依法追究民事及刑事责任。"

    她打开电脑，开始写回函。标题栏空着，光标在闪。

    她想起警察那句"言论自由"，想起主编的"治愈系内容"，想起汤姆的伤疤，想起佐藤父亲的船票，想起爷爷那句"对不起，我什么都没做。"

    真正需要治疗的，不是读者。

    是这些到现在还不敢发声的声音。

    光标还在闪。

    她最终敲下一行字："关于贵方指控，本报所有陈述均有公开记录可查。另，根据刑法第230条之二——"

    她停住了。

    窗外电车声轰隆而过。她删掉那行字，关了文档。

    标题栏依然空着。

    真正的回声，也许该由沉默开始。

    但此刻，她想起了中国的鲁迅——那个在铁屋里呐喊的东方医生，是否也曾面对过同样的空标题栏，同样的"言论自由"拒执书，最终发现有些伤口的愈合，需要的不是创可贴，而是让脓血先流出来？

    作者简介：周业明：男，汉族，党员，北京市人，祖籍山东。自幼酷爱文学，自80年代起，创作了散文、小说、歌词、报告文学等，作品多次在全国全军获奖立功。主管编写的《华夏风云录》丛书之一获中宣部＂五个一＂工程奖。系北京精短文学、世界文学艺术界签约作家，中国作家联盟会员，自由搏击协会官方考核认证《段位技术资格》名誉高级八段，专注器物诗学探索多年。曾编辑出版《人民崇尚这颗星》、《快乐的蝙蝠》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