捐赠仪式比想象中简短。于聍鹏把两样东西交出去的时候，苏晓玥看见他手指在信封边缘摩挲了一下，那是他从小到大的习惯动作——舍不得。

    “真捐啊？”她压低声音问。

    “嗯。”他答得很快，像怕自己会反悔。

    两人站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的捐赠厅里，身边是校方代表和记者。镁光灯此起彼伏，于聍鹏却盯着那封1937年的信笺，眼神发直。信纸脆得像蝴蝶翅膀，上面的日文翻译稿他早就背熟了，可此刻听专家念出来，每个字依旧扎耳。

    “……南京终于在13日被我们攻占了。”专家顿了顿，指向邮戳，“这个'南京陷落纪念'戳，是战时特批的。”

    苏晓玥注意到于聍鹏的肩线绷紧了。她太熟悉这个动作——去年夏天，他们在徐州古玩市场差点收到一副假勋章，他当时就是这副表情。不同在于，这次是来真的，真到无法扭转。

    仪式结束，馆长把收藏证书递过来。于聍鹏接过后，苏晓玥立刻把自己的围巾递给他：“包一下，别折了。”

    他愣了愣：“你什么时候买的围巾？”

    “我妈织的，”她翻个白眼，“嫌丑不肯戴，正好给你装证书。”

    他这才笑了，露出一口整齐的牙，少年气扑面而来。两个人并肩往外走，雪粒子开始往脸上扑。于聍鹏把包着围巾的证书塞进书包最里层，拉链拉了又拉。

    “那相册呢？”苏晓玥问，“你不心疼？”

    她指的是那本“花见部队”的相册，44张照片，拍的是日军在天津的野战医院。于聍鹏花了三个月的课余时间，在无数个二手网站蹲守才找到。照片里，医疗器械锃亮，病房整洁，医护人员笑得温和，像极了一家普通医院。

    可他知道不是。他查过，这支部队曾参与华北扫荡。那些“医疗活动”背后，是多少中国百姓的性命。

    “心疼啊，”他实话实说，“但放在我家，就是个收藏品。放在这儿，才是证据。”

    苏晓玥没再接话。两人认识十年，从穿开裆裤就在一个院子里跑，她太了解他这股犟劲儿。六岁那年，他大伯带他们去博物馆看抗战文物，他站展柜前不肯走，说“这些东西在等人接它们回家”。大伯笑他傻，她却记到现在。

    “你爸没说你乱花钱？”她换了个话题。两万块，对工薪家庭不是小数目。

    “说了，”于聍鹏踢了一脚雪，“我说那钱是我'以藏养藏'挣的，他就不吱声了。”

    苏晓玥笑出声。她知道这钱怎么来的——他把之前收藏的几枚民国纪念币卖了，那几枚币还是她帮忙鉴定估价的。

    走出纪念馆大门，风更大了。于聍鹏忽然停下来，从书包侧袋摸出张打印纸，是山川仪仁部队的花名册复印件。他指给她看两个用红笔圈出的名字：“这俩，查到了，南京大屠杀时候杀过人的。”

    苏晓玥凑近看，鼻尖几乎碰到他的袖口。她能闻到他校服上淡淡的洗衣粉味，混杂着旧纸张的霉味。这味道她闻了半年——自从他开始研究这封信，每个周末都在视频里给她看资料，她听得耳朵起茧，却从没打断过。

    “你说，”他声音低下去，“那个山川仪仁，有没有……”

    他没问完，但她懂。懂他每个夜里翻来覆去查资料的纠结，懂他面对那些血腥史实时喉头的哽意。

    “不管他有没有，”她把打印纸折好，塞回他口袋，“这封信本身就说明问题了。他们拿占领当勋章，拿屠杀当谈资。”

    于聍鹏低着头，脚尖在雪地里画圈。过了会儿，他忽然说：“晓玥，我想考北大考古系。”

    “我知道，”她接得飞快，“你说了八百遍了。”

    “那你呢？”

    “我啥？”

    “你想考哪儿？”

    苏晓玥没立刻回答。她抬头看纪念馆门口的和平雕塑，雪落在雕像的肩上，像披了件白毛衣。她想起小时候，他们在这附近放风筝，线断了，风筝挂在雕塑上。于聍鹏非要爬上去拿，被她死死拽住，最后两人坐在地上哭鼻子。

    现在他们十五岁，不哭鼻子了，开始操心家国天下。

    “我也没想好呢，”她最终说，“反正……离你近点儿就行。”

    话说出口，她才觉得耳热。好在雪大，他看不清她脸红。

    于聍鹏却笑了，是那种很松快的笑。他没再追问，只是把围巾从证书上解下来，绕回她脖子上。

    “丑是丑了点儿，”他说，“暖和。”

    两人重新往前走，脚印在雪地里并排印下去。不远处是公交站，他们要搭同一班车回徐州。车上人不多，他们坐在后排，于聍鹏把书包抱在怀里，像抱个婴儿。

    苏晓玥从包里摸出两本书，一本《考古学通论》，一本《南京大屠杀史料集》。她把第二本递给他：“图书馆借的，一起还。”

    他接过，书页间掉出张便签，是他自己的字迹，抄着一句话：“铭记历史不是为了延续仇恨，而是为了更好地面向未来。”

    便签背面，是她添的铅笔字：“说得挺好，但少写两句废话，多睡会儿觉比啥都强。”

    于聍鹏攥着那张便签，嘴角咧到耳根。窗外雪越下越大，把整座城市盖得严严实实。那些故纸堆里的罪证，此刻正躺在纪念馆的恒温柜里，等待下一个来看它的人。

    而他们，还有更多的事要做。比如把历史课本读透，把外语学好，把身体练结实。比如等开春了，再去一次徐州的古玩市场，看看能不能淘到更多被时间遗忘的角落。

    车开过长江，江面白茫茫一片。苏晓玥靠着窗玻璃，听见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——于聍鹏抱着书包睡着了。她没叫醒他，只是把自己的外套往他那边扯了扯，盖住他露在外面的手腕。

    雪还在下，落在车窗上，化成水，流下去。像眼泪，也像新生的痕迹。

（作者简介：周业明：男，汉族，党员，北京市人，祖籍山东。自幼酷爱文学，自80年代起，创作了散文、小说、歌词、报告文学等，作品多次在全国全军获奖立功。主管编写的《华夏风云录》丛书之一获中宣部＂五个一＂工程奖。系北京精短文学、世界文学艺术界签约作家，中国作家联盟会员，自由搏击协会官方考核认证《段位技术资格》名誉高级八段。专注器物诗学探索多年。）